
「异类追踪者」是魔宙出品的半虚构故事系列
通过讲述我们身边患有精神问题的“异类”故事
从而达到了解精神疾病,破除偏见的目的
本季由徐晓2012年起在精神专科医院实习经历整理而成
大家好,我是徐晓。
说到奇怪的味道,你会联想起什么?
我前几天刚看的新闻,有个叫娜塔莉的外国女孩去日本玩,入住了一家知名连锁酒店。
娜塔莉在房间待了一会,觉得里面有股说不上来的味道,最开始她觉得像头油味儿,再闻又觉得像臭床单味儿,最后发现味道是从床底传出来的。
爱看魔宙的朋友一定立刻就会警觉起来,万一房间里有点什么那方面的东西咋办。
娜塔莉也是这么想的,她甚至壮起胆子往床下看……
结果,床下居然藏了个活着的大男人,吓得她当场尖叫。
那个男人爬出床底后,看了她3秒钟,接着也开始尖叫,随后冲出房间。
展开剩余96%今天故事里,也有个大活人男孩儿,失联了半个月,家里巨味儿,家里人都以为他出事儿了,最后还是我想办法把他薅了起来。
亲爱的朋友,接下来你精读的是《异类追踪者》第三季,第27个故事。
1
2014年12月,北京的天灰得像块冷石头。
我连续俩月例假不调,就请假去北医三院看妇科。
医院里永远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,候诊区坐满了人,都是清一色的年轻女孩,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难以言说的疲惫。
我刚走出诊室,我妈的电话就打来了。
电话一接通,她急切的声音就传了出来:“医生怎么说?”
“没什么问题。”我用肩膀夹住手机,边把检查单塞进包里,“就是工作太累了,有些内分泌失调,医生让我好好休息就行。”
“我看你是天天吃外卖吃出来的!”她立刻提高了音量,“你看看你那点作息!天天熬夜、点外卖、不运动——我说了多少次了,那些油都不干净,让你自己早起半个小时做个饭怎么那么难?”
我不想听她念叨,把手机拿远,强按下心底的烦躁。昨天例行电话时间我就不该说自己要去看病,白挨一顿唠叨。
等她差不多说完了,我快速回道:“知道了知道了,挂了。”匆匆挂断。
有的父母就是这样——你和他们分享快乐,快乐就会消失;你和他们倾诉烦恼,烦恼就被加倍放大。
我走出门诊楼,冷风扑面而来,我打了个寒颤,走向医院门口停着几辆出租车。正准备上车时,身后传来一个惊喜的声音:“徐医生?”
我回头,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站在那儿,穿着蓝白相间的病号服,披着一件羽绒服。
尽管脸色蜡黄,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。最显眼的是他那圆鼓鼓的肚子——那种不合比例的膨胀,让人心里一紧。
看我有些迟疑,他咧嘴一笑,“我是赵帅啊,你不记得啦?”
赵帅?!
我不敢置信的看着他,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圈,才终于跟记忆里的那个男孩对照起来。
“你……你怎么在这里?”
他耸了耸肩,毫不在意地说道:“我啊,肝癌晚期了。”
突然一股难以言明的酸楚涌上来,我手足无措地看着他,嘴里不受控制地开始胡说:“现在医学很发达的,一定会有办法的……”
他突然把手搭在我的肩头,安抚似地笑了笑:“徐医生,不用替我担心,没什么大不了的。我现在活得很开心,不用上班,不用挤地铁,每天想睡多久就睡多久。我还打算过一段时间去东北旅游,听说那里下雪了,我想去看看雪。”
我也特别想去看东北看雪
“我现在真的挺开心的,我已经很久没这么开心过了。”
第一次见到赵帅,是在2012年夏天。
那时候我刚到回龙观医院实习,实习工资没多,为了省钱,我在天通苑北租了一间隔断房,上早班就都得挤地铁。
早高峰的地铁人挤人,空气中混着各种早点味和人身上的体味,我总是困,每次上车都想找一个靠栏杆的位置——那是我心目中的“宝座”:能靠、有支撑、还能眯一会儿。
有天早晨,我靠在“宝座”上,困意一点点上涌,突然,一声爆喝差点把我魂吓飞出来——
“起来!”
一个穿白背心的老头,满脸通红冲着我对面一个坐着的年轻人骂:“懂不懂尊老爱幼啊?能看见这几个字吗——爱心专座!是专门给老弱病残孕坐的地方,现在年轻人一点素质都没有!”
那老头穿着背心、短裤、球鞋,显然刚晨练回来,手里还拎着个塑料袋,骂人时唾沫横飞。
那年轻人看起来二十出头,穿着皱巴巴的格子衬衫,鼻梁上架着黑框眼镜,脸上还有靠在背包上压出的红印子。他揉了揉眼睛,什么都没说,只是默默地站了起来。
老头得意地坐下,嘴上还在不停地念叨,现在的年轻人啊,一点道德都没有!整天跟老年人抢座儿……
年轻人似乎并不在意,把书包甩到肩上,抓住头边的扶手。随着地铁的晃动,他的头一点点垂下,竟然又站着继续睡着了。他头发乱糟糟的,发梢有几根灰白。车厢太挤,他的身体被人群挤成一个角度,却依然睡得安稳。
他睡着了,我反而不困了。
环顾四周,发现这样睡着的人不在少数。靠着睡、抱包睡,有个坐着的女孩仰头睡着,嘴张得大大的。
就在这个时候,地铁到站提示响了——
“立水桥站到了,换乘的乘客请做好下车准备。”
那个睡得迷迷糊糊的年轻人突然被雷劈一般,猛地睁开眼,抓紧书包,朝外挤去。他一边挤一边说:“我下车,麻烦让一下。”
我那时还不知道他的名字,只觉得那头花白的头发像朵蒲公英,跟我一起飘下了车。
第二次见到赵帅,是那一年国庆节之后。
那时天已经转凉,风一刮,就能钻进骨头缝里。
我正在整理当天门诊的病例,忽然听见走廊外传来一连串慌乱的呼喊——
“医生!医生在不?俺找找医生——!”
那声音又急又破,像被风吹得发抖。
还没等我起身,门就被“哐”地一声推开,一对六十多岁的老夫妻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。
他们身上穿着款式一样的旧棉袄,袖口和领子都磨出了毛边,身上带着一股混合着灰尘、烟草和寒风的气味,一下子灌满了整个房间。
老太太的眼眶红肿,一进门就瞪着我问:“你、你是给人心里看病的那个医生不?”
“我是我是,”我赶紧站起来,“不过您看病得先去外面挂号。”
话还没说完,她“扑通”一声就跪在我面前,双手撑地,眼泪一下子掉下来。
“医生,求求你——救救俺儿吧!俺儿,俺儿要是再不救,就真完咧——!”
我整个人都愣住了,赶紧伸手去搀,可她怎么都不肯起来,嘴里一遍遍喊着让我救救她的儿。
老太太身后那个老头一直沉着脸,没吭声,粗糙的手死死攥着帽子,指节发白。
好半天,他终于开口:“救他干啥?不成器的东西,死了算了!”
2
经过交流,我才逐渐拼凑出这对老夫妻的故事。
老太太叫周云华,五十五岁,身后的老头是她的丈夫赵传福,五十七岁。两人都是河南信阳地地道道的农民,靠种地和打零工把独生子赵帅供上了大学。
赵帅今年二十五岁,在北京一家互联网公司上班。半个月前,赵帅突然像人间蒸发了一样。电话能打通,却总是支支吾吾地说“忙”,然后匆匆挂断。再后来,连电话都不接了。
直觉告诉他们儿子出问题了,所以夫妻俩买了两张最便宜的火车票,风尘仆仆赶到北京。可到了之后才发现,他们连儿子的具体住址都不知道。手机打不通,消息也没人回。没办法,只能报警。
在警察的帮助下,他们找到了赵帅租住的小区。警察带着他们敲门——没人应,结果把邻居的门给敲开了,大哥见着警察就吐苦水,说隔壁小伙儿半个多月没见人,家里特别臭,连住隔壁的他家都开始有味儿了,养的狗有天都在家转圈吐。
最后,还是找了物业,用备用钥匙开了门。
门一开,所有人都怔住了。
屋里味道熏得人眼泪都掉下来——满屋的垃圾。
墙角堆满外卖盒,桌上、床上、地上全是塑料袋和快递包装。赵帅就躺在床上,头发乱成一团,胡子拉碴,像被抽干了力气。
夫妻俩对着久不见面的儿子一阵哭喊,但赵帅却像个局外人似的,呆呆愣愣,无论说什么都不接茬。
警察见过得多,一眼瞧出不对劲,说他这情况估计是抑郁症,去找心理医生看看吧。
老两口也听不明白,后来是警察给他们送到我们医院来的。
赵老师批准我跟他们去看赵帅。
赵帅住在回龙观西大街的一片老小区,基础设施落后,但胜在租金便宜,有很多外地人租住。
虽然早有心理准备,但屋里的脏乱情况还是超出了我的想象。
屋里门窗紧闭,空气几乎凝固,厚重的窗帘挡住了阳光,只有一道缝隙里透出一束细细的光,落在床上,照亮了那张熟睡的脸。
我一眼就认出来——他就是几个月前在地铁上,被老头强行让座的那个“蒲公英”小伙儿。
半年都不到,他的头发白得更明显了,脸颊也陷了下去。
周大妈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,哑着嗓子喊:“儿啊,妈把医生给你找来了,你让医生给你瞧瞧吧,好不好?”
赵帅没反应。
她蹲下来,又轻声说:“让医生瞧一眼吧,就瞧一眼,这样你的病才能好哩……”
赵帅的眼皮微微颤了颤,像是耗尽全力才撑开:“……爸,妈,我没事,我就是太累了。让我睡会儿,就一会儿……”
我正在观察赵帅的屋子,走过去让周云华别再喊,让他先休息,然后把两位老人带出了门。
走廊里,灯光昏黄,我开门见山地问:“你们是什么时候发现赵帅不对劲的?”
周大妈皱着眉,努力回忆,就五一那阵子吧。
赵帅打电话说工作太累,想辞职。周大妈劝他别冲动,那工作多好,工资高、待遇也不赖,年轻人多吃点苦没什么,不能一有压力就往后退。他当时还答应得好好的,说再坚持坚持……
我又问赵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接电话的。
“半个月前。”她叹了口气,“以前他每个礼拜都打电话报平安,也会问问俺和他爸身体咋样,还说等项目忙完就回家看俺们。那天打完电话,他说再忙两天,结果就一直没信儿咧。”
我沉默片刻,从口袋拿出已经皱成一团的东西递过去,“这是我在屋子里发现的,是他的离职证明,国庆节过完签的,差不多就是你们联系不上他的时间。我怀疑他现在的情况,可能和工作有关。建议你们去他单位了解一下。”
“这里还有我的名片,有什么事儿可以给我打电话。”
周云华好像没听见我的话,她双手捧着薄薄的“离职证明”,嘴里一遍遍呢喃,一万多一个月的工作,咱村里多少年轻人想都不敢想……怎么就说不干就不干了呢……
3
当天晚上回到家都九点了。进门的那一刻,积累了一整天的疲惫像潮水一样把我吞没——我连衣服都没换,直接扑倒床上了。
我在床上躺了十几分钟,做了个决定,等这个月房子到期,我就换到离医院近一点的地方住,贵一点也值。
我正在豆瓣租房小组刷房源呢,电话来了——是我妈。
“晓晓,下班了没?怎么这么晚回来?”
熟悉的开头,惯常的询问。
我把手机调成外放,一边应付一边继续翻房源。她开始念那些老生常谈:外卖不健康、尽量自己做饭、别熬夜之类。
我嗯嗯啊啊答应,顺口提起自己打算换房的事情。
“你这不是刚交了三个月房租吗?”她的语气立刻严肃起来,“不住满押金能退回来吗,你这孩子想一出是一出……”
我听她说着说着,突然压抑不住想爆炸的感觉,冲她吼了出来:“我说过好多次!我不想每天坐很久的车!上完班累得要死,我没有时间也不想做饭!你心疼钱还是心疼我!”
说完直接把电话挂了往床上一倒。
屋里顿时安静下来,只剩我急促的呼吸。几分钟后,我才意识到自己哭了。
我也不知道这股委屈是从哪儿来的,明明她是关心我,但每次她的关心都让我特别难受?
我的脑海里突然闪过赵帅的样子,还有那些在地铁里站着睡着的年轻人。
地铁里睡觉的年轻人,他们起码还有座儿
我一骨碌坐起来,关了房源的网页,搜了搜脑子里的想的问题,网页上一条条数据让我头皮发麻:
世界卫生组织在2011年发布的《全球精神卫生状况报告》中指出——抑郁症已成为15至29岁青年群体致残的主要原因之一,且发病率仍在上升。
中国疾控中心的数据显示,城市青年中约有14%存在不同程度的抑郁或焦虑症状。工作压力、通勤时间、睡眠不足,是最主要的诱因。
接下来的两天,我上下班路过中介都会看一看医院附近的房源。
我妈似乎因为那天被我顶撞而生气,一连几天都没给我打电话,我俩就这么冷着。
那天,我正跟中介在医院附近看房,突然接到了周大妈的电话。
“医生,俺……俺和老赵打算去找找俺儿上班的公司,但是俺们不识路,在北京也不认识人,你能不能陪俺们一起去?”
我赶紧给赵老师报备,一个小时后,在地铁望京西站跟赵帅爸妈碰头。
根据离职证明上的地址,赵帅前公司叫宝瑞科技,在望京SOHO附近的数码大厦。
望京的地标大楼
那片区域我去过几次,都是玻璃外墙的高级写字楼,中午街上穿梭的几乎是外卖员或者穿正装的职员,人人都急匆匆地像在被时间追赶。
我们走进公司,前台是个化着淡妆的小姑娘。我介绍他们是赵帅的父母,自己是赵帅的朋友,想了解他离职的事儿。
小姑娘听完明显愣了一下,让我们先到会客厅休息,她去通知领导。
二十分钟后,一道浑厚的声音穿过会客厅的门,你们就是帅子的父母吧?
来人三十多岁,个子不高,略有些发福,穿着灰色夹克,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,我看到他胸前的工牌上写着“项目经理李军”。
赵帅爸妈局促地站了起来,李军赶紧摆手让他们坐下,又吩咐前台,给叔叔阿姨倒两杯热水,再拿瓶可乐给这位小姐。
我说我们是来了解一下赵帅离职的事情。
李军在我们对面坐下,叹了口气,“帅子离职这件事,对我们整个部门来说,都是损失。”
李军告诉我们,赵帅负责公司的PHP开发。半年前,为了赶一个大型项目的进度,团队几乎四个月没正经休息过,大家都熬得不行。
项目上线那周出了点问题,客户投诉,最后查日志发现那块代码是赵帅写的,领导当时火气大,批评了他几句,第二天他就递了辞职信。
说到这里,赵大叔突然站起来,对着李军深深鞠了一躬:“领导,对不住啊,是俺儿子不懂事,给你们添麻烦了。”
李军赶紧也站起来摆手:“叔叔可别这么说,帅子真挺不错的。能力强,就是抗压不太行。要是他哪天想回来,公司永远欢迎。”
走出公司那一刻,我就知道:完了。
他们脸上的表情,像一层压抑的阴云。一路上谁也没说话,风从街口卷过,呼啦啦地吹起地上的传单。
回到赵帅的出租屋,屋里仍旧一片昏暗,赵帅仍旧蜷缩在床上,没日没夜地睡着。
赵大叔冷着脸来到他的床前,“你已经睡了这几天了,该睡够了吧?”
赵帅没反应。
“今天俺俩去你公司看过了。”赵大叔继续说,“环境多好啊!空调、饮料、电脑,啥都有。你有啥不满意的?”
我观察到赵帅的眼皮很轻地颤抖了一下。
下一秒,赵大叔忽然抓起地上的快递盒砸了过去!
“你他娘的少给我装死!”那声音震得屋顶的灯泡都晃了几下。
赵大叔红了眼,一把将儿子从床上拖起来,一拳又一拳砸下去,“没出息的东西!不想上班就说,不用装病!让俺俩大老远跑来!”
我赶紧上前拦他,:“赵叔叔!别打了!他真的是病了!”
可他根本听不进去,周大妈哭着去拽,也被他一把推开。
赵帅像滩烂泥,被打也几乎没反抗,只是哑声说了一句:“我只想睡觉……让我休息会儿吧……求求你们……”
他声音越来越轻,那句“求求你们”几乎听不见,却像冰针一样刺进我心里。
周大妈“哇”地哭出声,一把推开丈夫,扑过去抱住儿子,“儿啊,累了就睡吧……。”
她边哭边抚平皱巴巴的床单,再把赵帅扶回了床上。
赵帅睡下后,我把他们请到走廊,告诉他们,我怀疑赵帅有抑郁症。
夫妻俩面面相觑,显然没明白我的意思,我就他们解释了什么是抑郁症。
但赵大叔没耐心,直截了当问我:“医生,俺听不明白你说的这些大道理。你就直说他身上到底哪儿有毛病?”
我告诉他们,赵帅的身体没什么问题,主要是因为工作压力太大,造成了精神的疲惫……
他就是个不能吃苦的怂蛋!赵大叔突然咬牙切齿地骂赵帅,他这个坐办公室吹空调的活儿,再累能累得过俺俩?他去工地上打两天灰,什么病都好了!
他越骂声音越大,不知感恩的怂蛋!就是不想吃苦,装累!装病!俺俩当年为了供他读书,天不亮就下地干活,现在好不容易能回报了,就开始装病……
我深吸一口气,还是没忍住,脱口而出,“赵叔叔,现在年轻人的累跟你们理解的累不一样!累了就应该休息,而不是跟更累的人作比较!”
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。
赵大叔的脸涨得通红,胸口剧烈起伏,看起来随时都要爆发。
幸好周大妈反应快,一边劝丈夫回屋,一边对我连声道歉,他脾气急,说话不中听,但没有坏心思,让我别往心里去。
我也冷静下来,后悔自己不该这么跟病人家属沟通:“周大妈,不管怎么样,赵帅的确是生病了。他现在最需要的是家人的理解和支持,而不是指责。”
4
当天晚上回到家,我才发现微信上有几条中介的留言,让我赶紧确定那个房子,要是错过了就很难再遇到了。我打开银行APP,想凑一凑租金,突然发现多了一笔五千块的转账,备注写着“房租”,转账人是我妈。
那一刻,鼻子突然发酸,想起这几天和她的冷战,委屈、愧疚都冲了上来。
“喂?”电话一接通,那头传来了她硬邦邦的声音。
我忍不住“哇”地一声哭了出来,一边哭一边把最近遇到的事情全给她说了一遍。
电话那头,她的声音突然软了下来,听上去也有些心疼,问了我两遍,怎么不早说呢?
我哽咽着说,我都上班了,还得问家里要钱……你不觉得亏本吗。
什么叫亏本?她语气忽然变得严肃,你是我女儿,帮女儿不是天经地义的,胡说的什么话?
她那句“你是我女儿”,让我想起白天赵大叔说“好不容易能回报了”,忍不住问她,“妈妈……你想过要我回报你吗?”
“当然想过啦。”电话那头她突然笑起来,“你小时候给我许过的诺还记得吗?你说要给我买大金镯子,还有大别野——你当时连别墅俩字都认不全呢……”
笑着笑着,她突然话锋一转:“不过啊,我现在只希望你能好好生活,别哭了,你说的那套房子,抓紧定下来,以后上班就方便了。”
第二天一早,我交了定金,接下来的一周都在忙着搬家。
赵帅父母一直没再联系过我,我以为他们已经带着赵帅去治疗了。渐渐地,我把这件事放在了脑后。
直到2013年的2月的一天。
我正在早班门诊接诊病人,接到了周大妈的电话。
电话一接通,那头就传来了熟悉的哭声:“医生,求求你救救俺儿吧!”
当天下午,我再次来到了那个熟悉的小区。房门一打开,一股混杂着霉味和馊味的恶臭扑面而来。赵帅蜷缩在床上,情况比上一次见面时更差。
周大妈一边抽泣,一边把过去三个月的情况断断续续告诉了我。
我上次离开后,周大妈就想按我说的,带赵帅去看精神科,但赵大叔死活不同意。他觉得“精神病”是很丢脸的事,他赵传福的儿子也不可能得精神病。
赵大叔在北京待了半个月,骂了赵帅半个月。从“装病”到“白眼狼”到“不知感恩”。最过分的一次,他甚至背着赵帅联系了他的前公司,自作主张让赵帅回去上班。
甚至说自己是爹赵帅是儿,儿的命是爹给的,不听话就还命!
赵帅气得脸色煞白,冲到窗前就要跳楼,幸好周大妈把他拽住。
这个温顺老实了一辈子的女人,第一次做了自己男人的主——带着丈夫回了河南老家。
之后几个月,她只能在老家打电话确认赵帅“还活着”。直到过完年,才鼓起勇气再来一趟。没想到,儿子的情况更糟了。
我看向那张床,赵帅一动不动地躺着,能看见胸口微微起伏。
我走过去,轻声问道:“赵帅,你感觉怎么样?”
他沉默了很久,才缓缓睁开眼,目光空洞,声音几乎听不见:“我没事……就是特别累,休息一阵就好了。”
我估计他还是不想接受治疗,想说点什么劝一劝,就被周大妈的哭声打断。
她扑到床边,撕心裂肺地哭喊:“儿啊!你是俺的命啊!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,俺也不活了!”
她从赵帅的出生开始哭起,一路哭到了赵帅这二十五年的人生。我甚至觉得这个淳朴农村妇女的一生,都在我眼前缓缓展开。
不知道她哭了多久,躺着的赵帅突然动了动,艰难地撑起了身子,对我露出一个虚弱的笑“医生,我真的特别累,可能去不了医院……你能不能就在这里,给我看病?”
赵帅的初诊表,为了方便阅读,我把信息整理在下面
来访者初诊表 姓名:赵帅年龄:25婚姻状况:未婚 职业:PHP开发工程师工作单位:略(已离职) 首次咨询时间:2013年2月18日 症状:持续性疲倦、社交退缩、食欲下降、注意力难以集中,自我评价低下。自述“整天都很累”、“什么都提不起兴趣”。 家庭状况:北漂、独居、无女友;父母在老家农村务农 备注:在患者家中进行咨询,已报备 部分咨询录音:……咨询师(以下简称“徐”):你现在感觉身体怎么样?赵帅(以下简称“赵”):还好,就是感觉累,怎么都睡不够。徐:你一天大概能睡几个小时?不饿吗?赵:不知道,我没概念。睡醒了就躺在床上,没一会儿又睡着了。也不觉得饿,就算偶尔吃东西,吃一点就觉得撑得慌。徐:你记得最近一次出门是什么时候吗?赵:……可能是上个月去超市吧。那次回来后,我就觉得整个人都被掏空了。我受不了人太多,光听他们说话我都觉得头疼。徐: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觉得累的?赵:我也说不清,好像一直都挺累的。(注意到来访的情绪一直十分低落,讲述也很简单)徐:你能给我具体讲讲吗?赵:我印象是在高中的时候。那时候家里人都说我得好好念书,等我考上大学,家里就翻身了。那几年我没睡过一个整觉,每天早上五点起,晚上两点睡,实在困得不行就往脸上泼冷水。厕所都不敢多待一分钟,吃饭也看书。徐:那你后来考上大学,心里是什么感觉?赵:开始是很高兴,觉得我终于混出来了,可以让我父母轻松一点,过好日子了。但是后来我开始慌了,这个世界比我想象中的大得多。我的好多同学,都有家里人的帮助,找工作、创业、结婚、买房……但我什么都没有,我还担着父母的期望。我怕,我怕我没本事,怕我父母失望……徐:除了怕你父母失望,还有什么别的感觉吗?赵:还有愧疚。徐:为什么愧疚?愧疚什么呢?赵:愧疚他们那么辛苦,却养了我这么没用的儿子。我爸一把年纪还会半夜下地干活,我妈眼睛不好,我一直想早点让他们过上好日子,但我没那个能力……如果他们没生我,也许就不会这么辛苦了。……
5
我似乎明白赵帅的疲惫感是从何而来了。
那不是一朝一夕的倦怠,而是一种贯穿他生命的枷锁。从他出生的那一刻起,他就背负着无形的重担——家庭的命运、父母的期盼、贫困的阴影、还有对未来的焦虑。
他这一生,几乎没有“自由”过。
他就像一根被长期压缩的弹簧,外表看似坚韧不拔,但内里早已扭曲变形;当压力超出承受的极限,断裂也只是时间问题。
根据这次谈话,我初步判断赵帅患有抑郁症和社交焦虑障碍,具体程度还得去医院再做检查。
简单地说,他已出现典型的“蛰居”状态,对他而言,这间出租屋是最后他的避难所;逃避、隔绝、潜藏,是他唯一还能掌控自己的方式。
蛰居族这个词起源于日本,原文为“ひきこもり”或“引き笼もり”,按字面解释为“退隐、抽离”和“隐蔽、社会退缩”
我告诉周大妈,现在的首要任务是让赵帅重新“活过来”,而不是让他去工作。
周大妈似懂非懂,但还是隐约明白了什么,问我,是不是俺和他爸……把他逼得太狠了?
我无法直接回答,只是轻轻点了点头。
她看着我,做了一个让人意外的决定——她要留在北京陪儿子。
在我的建议下,她每周都带赵帅来医院进行一次谈话。前几次赵帅不愿意出门,她就各种哭求;来了医院赵帅也几乎不说话,只是低着头听我和周大妈说。
渐渐地,他开始有了回应,哪怕只是简单的一个“嗯”“是”,都是巨大的进步。
半年过去了,赵帅的状态有了明显好转。虽然依旧寡言少语,但脸上开始有了血色。
有一次,我们正在谈话,他忽然抬头看向窗台,轻声问我,医生,这是什么花?闻起来好香。
那一刻,我几乎抑制不住心底的喜悦——他开始对外界产生兴趣,就是生命力重新萌发的信号。
我想立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周云华,不小心在走廊转角听见她打电话。
“俺知道该种麦子了!没有俺你一个人种不了吗?赵传福,俺告诉你,天大地大都没有俺儿的身体健康大!你要再打电话烦俺,俺就真不回去了!”
等她进来后,我告诉了她赵帅的变化。
是啊医生,俺儿最近还开始画画了。她边说边从随身的塑料袋里掏出一本草稿本,小心翼翼地给我一页页展示,这都是最近画的,你说了俺才想起来,他小时候最喜欢画画了……
周大妈说,赵帅小时候非常喜欢画画,用粉笔或者烧焦的木棍,直接就在地上画。但是有一天,他突然不画了。
“他不画了,也不玩了。别的孩子还在玩泥巴、玩虫子,他早早地就在家写作业,作业写完也不见他出去玩,就帮俺干活。那个时候俺和他爸可骄傲了,说这个孩子懂事这么早,是给俺家报恩的。
“俺现在才明白,他哪儿是不玩啊,他是不敢玩……是俺跟他爸天天跟他念叨,要好好读书啊,只有读书才是他的出路……”
就这样,经过这半年的治疗,赵帅的情况稳定了很多,已经愿意出门了,甚至能独自一人去小区附近的市场买菜。
周大妈在确定儿子的情况稳定后,就回河南去了。她开玩笑说自己要是再不回去,赵传福就该骑着三轮车来绑人了。
13年12月,来复诊的赵帅略显焦虑地告诉我,他妈打电话让他回家过年。
我问他想不想回去?他沉默片刻,神情复杂地说不知道。
其实,在他开口的前一天,我也接到了周大妈的电话。
电话里,周大妈恳求我一定要劝赵帅回家过年。家里老人身体不好,念着孙子,想见一见,说不定以后就没有机会了。
我沉默了很久,对赵帅说,他现在的状态相对比较稳定,或许这次是个机会——为了你自己。也许这次回去,是一种和解。
那年冬天,他确实回了河南,后来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。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,我的微信也被他删除了。
而我,被无数的工作淹没,逐渐忘记了这个人,直到,这次的医院相遇。
6
我们坐在医院的花坛边,听着赵帅给我讲后来发生的事情。
他说,刚回家的那几天,父母对他出奇地好。
尤其是父亲赵传福——那个一向不苟言笑、说话像下命令的男人,忽然变得格外温和。他不再用那种冷冰冰的语气训人,也不再动辄把“都是为了你好”挂在嘴边。
那段时间,家里意外地平静,甚至让赵帅以为,一切真的都在往好的方向走。
直到大年初二,一个年轻的女孩被带进了家门。
原来,父母把他“骗”回去,只是为了让他相亲。
他那年二十五岁,按照老家的算法,过完年就二十六,加上虚岁算二十七,转过脸就是三十岁的人了。村里人背地里都在议论——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?还不是娶不到媳妇,读书把人都读傻了。
他不想相亲,但拗不过父母,尤其是爷爷奶奶,威逼加卖惨,只有他结婚有了孩子,他们死的时候才闭得上眼。,“帅儿啊,你得听我们的话。”
那一刻,他觉得那股熟悉的、让人窒息的疲惫感又回来了。
之后的日子,赵帅感觉自己只是任人摆弄的宠物,被父母拉着见了一个又一个女孩,所有流程都被“主人”安排好:相亲、谈彩礼、订婚,他只是个没有选择权的小猫小狗。
农村的相亲场景
后来,他甚至跟只见了一面的女孩定了亲,对方家里要十五万彩礼,赵帅家自然拿不出来。但赵传福早有准备——赵帅之前的离职证明里写了他一个月工资一万五,这在农村抵得上一个家庭一年的收入了。
靠着这份证明,婚约顺理成章地定下了。,赵帅成了一个“有家庭”的人。
过完年,他就被父母赶回了北京,让他赶紧找工作攒钱结婚,然后趁还年轻生个儿子,“任务”就完成了……
赵帅很想问,这任务是谁定的,不做任务会怎么样?但他没问出口——他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了。
就这样,他回到了前公司,又开始了漫无天日的加班、熬夜、通勤、背锅。
今年十月,在公司一年一度的体检中,赵帅被查出了肝癌晚期。
赵帅的身体早就出现了征兆——他蜡黄的脸色,消瘦的身体,永远打不起的精神,所有人都以为他只是太累了,却不知道,他已经累得快死了。
“徐医生,你知道吗,当我知道自己得癌症的时候,我的第一反应是很高兴。真的,特别特别高兴。”赵帅兴高采烈地回忆起自己被确诊时的情况,“医生还怕我受不了,说好好治疗还能活几年。我当时问他,能活十个月吗?医生说能。我说——那就够了。”
赵帅说,他拿到报告后第一时间就辞了职,然后跟那个不熟的“未婚妻”退了婚,等一切都尘埃落定以后,他才把报告单发给父母。
“我妈哭得特别大声,”他说,“我听见那个声音,就觉得烦透了。
“我告诉他们,别来找我,别来烦我,别来安排我。我死后让人把骨灰扬了,不要埋在祖坟,也不要供奉我。求求他们,让我自由地死一次吧。”
说到这里,他抬起头,天上竟然在零零星星地飘雪,他忽然笑了:“真自由啊。”随后起身跟我告别。
傍晚,我坐上了回家的地铁,赶上晚高峰,车内挤满了无精打采的年轻人。
我运气不错,一上车就抢到了一个座位,正要闭眼小憩,手机忽然震动。
是我妈妈的消息,她发来一个快递箱的照片,说给我寄了老家的腊肉!
我一阵无语,她明知道我在北京几乎不做饭,寄这些干什么?
手指在屏幕上停了很久,最终,我删掉“我不想要”这几个字,重新打了——谢谢妈妈,家里的腊肉最好吃了。
屏幕上瞬间跳出一个笑脸表情。
我盯着那个表情,心里有点酸酸的。
再抬头,我看到一个背着电脑包的年轻人靠在栏杆上打盹——眼看着就要彻底睡去,又猛地抬头清醒片刻,接着头又一点点歪下去。
我站起来,轻轻拍了拍他的肩:“你坐这吧,我下一站就到了。”
没等他说话,我冲他笑了笑,转身往车厢深处走,身旁窗外的隧道飞速后退,灯光一明一灭。
后记
作为精神科医生,我常看到一种状态:表面功能良好,内心却早已情感枯竭。那种持续的高压、顺从与自我压抑,会让人一点点丧失“内在动机”,最后只能靠外界期待维持运转。
当赵帅跟我说,“我自由了”的时候,我忽然明白——他不是在庆祝生命的终点,而是开心地与“被迫的人生”告别。
我们这代人都太累了,或多或少也背着这样的枷锁,只是有人早一点察觉,有人直到最后一刻才觉醒。
如果你读到这里,请温柔地问问自己:我现在的生活,还保有自己的意愿吗?哪怕只往喜欢的方向挪半步,也已经是一次心理的复苏。
作者:徐晓
本故事整理者:陈睿娃 责编:王大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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